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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標題：標語，夢裡村 |
| 作者：張曼娟 ( 發表時間：2006-01-05 閱讀人次：2137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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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曼娟
秋天的馬祖很晴朗，藍天與碧海都呈現出一種透明的光澤，我們投宿在芹壁一片濱海的村落裡，全是花崗岩建成的石屋，閩東式的建築，灰白顏色，小窗小門，方方正正，四面屋頂，就像一顆顆印章。
石屋裡白床白蚊帳，每扇窗都是海景，每個角度都是入鏡的勝景……
小時候因為兩岸對峙的戰爭狀態，台灣到處可以見到鼓舞精神的標語，寫在牆上和柱子上，『保密防諜』啦、『反共抗俄』啦、『解救大陸苦難同胞』啦，等等。然而，台灣還算是後方，提到金門馬祖的前方與戰地，又是另外一種不同的心情了。老師總是說因為有金門、馬祖的保護，我們才可以安居樂業，我便想，那麼，金門、馬祖要靠誰保護呢？在那些「單打雙不打」的歲月裡，每逢單數日，對岸的炮火便隆隆襲來。服兵役的男孩子，下部隊的時候，不幸抽到「金馬獎」，多半是立刻驚惶失色的，家裡的人也跟著寢食不安，那可是上前線去啊。這幾年因為情勢漸趨緩和，調配到島上的兵力銳減，同時開放觀光，金門馬祖成了觀光勝地。小三通之後，廈門可直接通往金門，馬尾可直接去馬祖，連對岸也組了觀光團前來旅遊。
這裡簡直是希臘
我和幾位年輕的作家朋友，受邀去馬祖演講，在一個晴朗的秋日，頭一次踏上這傳說中的戰地。
飛機在北竿島短小的跑道上降落，看來十分險仄。當年弟弟就在這裡當兵，很難得有休假，都是坐船回台灣的，他寫信來說馬祖開始建機場了，幾乎全靠人力，搬運水泥，冬天的季風很狂勁，夏天的烈陽很酷熱，真是一件苦差事。他說如果在退伍前建好機場，就可以坐飛機回台灣了，但他並沒趕上機場，仍是坐船回來的，反倒是我，以一個觀光客的身分，在機場降落了。
秋天的馬祖很晴朗，藍天與碧海都呈現出一種透明的光澤，我們投宿在芹壁一片濱海的村落裡，全是花崗岩建成的石屋，閩東式的建築，灰白顏色，小窗小門，方方正正，四面屋頂，就像一顆顆印章。
石屋村落重新整修，交由民間招標經營成度假村，餐廳酒吧前，架起白色的太陽傘。遊客不管從哪裡來，握一管冰鎮啤酒，面對海岸便能豪氣乾杯。每幢石屋就是一戶，分成樓上樓下，兩房一廳，還有齊全的衛浴設備，空間稱得上寬敞，大約能住二到四個人。石屋裡白床白蚊帳，每扇窗都是海景，每個角度都是入鏡的勝景。同行的朋友說：「嘩！這裡簡直是希臘嘛！」
白色眠床下的夢
因為早起搭飛機，又經過海風一吹，大家都有些睏倦了，我們在舖著白色床單的眠床躺下，原本只是要躺一會兒。一躺下就聽見海浪拍打著岩岸的聲音，有規律地，一陣一陣，這麼喧囂的浪濤聲，要怎麼入眠呢？我翻個身，就睡去了。夢裡可以看見小小的石窗裡，飄飛而出的白色蚊帳，我彷彿成了個漁孃，惦記著要捕魚，又擔心天黑。許多色彩斑爛的魚兒在窗下游來游去，我抓住蚊帳打個結，便落下了網，我果然網住了許多魚，只是撈出水面的時候，全化成了彩色顏料。
我在潮聲中醒來，養精蓄銳之後，等著晚上的演講。除了當地民眾，許多阿兵哥排著隊進入演講廳，他們嚴肅的表情繃緊了孩子氣的臉。階級較高的長官坐在前排的位置，只要後面稍有喧嘩，就會轉過臉去，有著警示的意味。我一直努力講笑話給他們聽，他們很捧場的大笑，鼓掌，連前排長官的表情也放鬆了。演講之後，我們回到芹壁，等著夜深之後，仰頭看滿天裡亮晶晶的星星。
沒有光害的海岸，星星特別壯碩，一顆顆地連成一條條線，衍生出許多神話故事。多麼古老的星星，多麼年輕的海岸。
標語特多的島
島上的標語特多，「同島一命」啦、「死裡求生，堅持到底」啦，現在都變成觀光客拍攝的背景。帶領我們到「八八坑道」看酒窖的朋友，也帶我們去看了聞名的「北海坑道」。當年的防禦工事，挖通一道長長的地下岩壁秘密通道，可以步行，也可以行船。步道長年潮濕，走著走著，一滴水忽然涼涼的落進後頸，原本冰涼的空氣更陰寒了。
「如果馬祖保不住了，就把軍民一起從這裡撤出去，直接送往台灣。」當地朋友輕描淡寫的說。他又說，砲打馬祖的日子都算得出來的，常常是在晚餐時候，母親做好飯，便領著全家人直接上坑道裡吃，轟隆隆，一塊豆腐；轟隆隆，一筷子白菜，大家都習慣了。又說，小時候什麼都要管制的，連籃球也要登記，才算合法。籃球，與國家安全有什麼關係？怕老百姓抱著籃球，游到對岸去啦。
然而，午餐時候，我們吃的是從海上與大陸漁民換來的鮮貝；喝的是據說比青島啤酒還滑順的惠泉啤酒；飯後水果是甜蜜的水晶梨。
台灣已經很少見到的北京狗，在島上歡樂的與孩子嬉戲著。牆壁上遺留下來的那些彈孔，補上彩色琉璃，經過居民的美化，已經成為抽象的圖畫，企圖解釋詭譎多變的歷史。
一個穿著唐裝梳起銀白髮髻的老太太，捧著一束野菜，逆著海風自顧自地緩緩行走，每一步都如此結實。我彷彿聽見那些印章蓋在土地上的聲音，咚！將過往歲月密封起來。
離開這座島嶼之後，我總是覺得疑疑惑惑地，究竟我在那座島上做了一場夢？還是我夢見去了一座島，住宿在方方正正的石屋裡？
（原刊登九十一年七月號皇冠雜誌，經原作者同意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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