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 引 鄉 誌


  標題:第二章 散文 
  作者:will    ( 發表時間:2002-03-25    閱讀人次:5811 )  

第二章 散文

我的鐵達尼
作者:袁哲生

【記者朱蘭香基隆報導】海軍編號五二三萬安艦,廿八日凌晨一時許行經台北縣石門外海北方五海里處時,與韓國籍陽光號瓦斯輪碰撞。軍艦右後舷破洞達三層樓高,大量進水,艦上官兵發揮團隊精神,下錨穩住船身。保七總隊警艇緊急趕到,以跳船接駁方式順利救出艦上五百六十八位軍民,沒有人員傷亡。……萬安艦受創後,機艙大量進水,富貴角的海浪又大又長,海浪一來,海水就灌進機艙,致所有裝備全部泡水,船艦失去動力、電力,陷入漆黑,情況危急……。

這張民國八十六年三月廿九日的剪報我一直保留在一本檔案夾裡,因為,非常榮幸地,五二三出事的那個航次,我也在船上準備返回東引外島服役,也因為這次的船難,我的軍中回憶鍍上了一層厚厚的金箔,日後在與人比劃服役經歷時,只要搬出這一段月黑風高的海上歷險,便立刻登上衛冕者寶座,其他參賽者只能張大嘴巴乾咳幾聲了。

五二三萬安艦是海軍北運外島運補支隊中的一艘,任務是運送外島防區官兵、民眾及物資。廿八日凌晨一時許,艦隊在通過石門外海北方富貴角時與韓國籍瓦斯船陽光號發生巨大碰撞,萬安艦右後舷破了一個三層樓高的大洞,韓國瓦斯船則是船頭凹陷。別人尖尖的船頭撞上了我們的船肚子,就像是一把斧頭往樹幹上猛劈一傢伙,結果可想而知。剪報上的標題說得大致不錯:「軍艦被撞 破了大洞 568人驚魂──石門外海出意外 機艙進水一度告危 保七馳援幸無傷亡」。可是因為報館裡的編輯先生當時並不在船上,所以事發之後的現場實況,恐怕還是得由我來補充一下。

一般人對船難的印象大概都停留在電影《鐵達尼號》的悲壯景象裡,但是,很榮幸地,就我個人親身的經歷來說,事情並沒有那麼戲劇化,而且,如果把我的左手按在《聖經》上的話,我必須承認,事發之後,船上的氣氛並不怎麼愁雲慘霧。當然,在危急的情況下,許多人性中平日深藏不露的情緒都會蜂擁而出。大家不要誤會,我不是說那天船上五百六十八位軍民同胞都表現出了自私自利的人性黑暗面,因而使我對人生充滿了負面的看法,從此希望獨居深山,再也不願與人來往。不是的,情況並不是這樣的,其實,那天撞船之後的所見所聞,現在回想起來,還是妙趣橫生,其樂無窮啊。

話說當日在基隆碼頭和一個個面如死魚的阿兵哥登艦準備返東引服役之後,大夥兒按照船票上的號碼在上中下三層的吊床百無聊賴地躺下,有的吃了暈船藥脫得只剩內褲鑽進潮濕的棉被窩裡巴不得忘了自己還活著這件事;有的衣冠楚楚坐在不怎麼舒服的床邊心事重重──這種看起來幾乎可以確定是女友兵變的人除非拿鈔票出來撒,否則是不會有人主動接近他的;有的竟然還有心情打開上船時軍方發的易開罐米飯罐頭(我們稱之為寶路乾狗糧,還是熱的呢,阿們。)用白色塑膠湯匙無意識地一口口挖出來往嘴裡送,任何人從任何角度看去都會判斷這人智商絕對沒有超過七十。就這樣,船起錨了,在混濁得如一口濃痰的船艙空氣中往外島慢慢接近,通常是開到目的地之後停靠碼頭,死魚們又會一個個鑽下床來,提著行李下船,準備接受收假前的服裝檢查。

這天,船才開出不久,死魚們突然提前活轉過來了!當時只覺得船身被猛撞了一下,什麼東西力量這麼大?莫非是打仗了?真是祖上缺德啊,我心想,我還只剩兩個多月就要光榮退伍了啊……。這一震的確非同小可,上中下三層吊床上的魚肚全部一起應聲翻面。說時遲,那時快,一股濃烈嗆鼻的柴油味立刻灌進船艙裡來,外邊黑暗的走道上,值夜班的海軍弟兄鬼哭神號般驚叫逃生,這才知道撞船出事了。

撞船和撞飛機的差別在哪裡?答案是:撞船的人還會考慮要不要拿行李的問題。有人大喊要沉船了,好多弟兄都只穿著一件內褲而已,所以儘管害怕,並沒有人互相抱在一起,大家都只是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覷,好像答案都寫在別人的臉上似的。時不我與,有人開始帶頭往艙門外衝了,大概是想要衝上甲板盡量離開海面遠一點,心裡舒坦一點。這時,手腳快一點的人已經穿好草綠服還打好綁腿了,於是,要不要帶行李的問題就浮上檯面了。若是帶了呢,好像顯得太從容了,若說不帶呢,多出來的時間又不知道該幹什麼。(我還看見一位胖胖的砲兵連弟兄從棉被底下揪出一包軍用口糧餅乾塞進行軍背包的前口袋裡,這幕「民以食為天」的景象永生難忘。)

上了甲板,一位海軍弟兄從船尾不斷大聲報出現在船尾距離海面還有多少尺,每隔幾秒鐘就報一次,才一分鐘左右,船尾就下沉好幾公尺了,大夥兒的心也跟著一路下沉,特別是這位海軍弟兄好像事前練過似地,報出來的聲音淒厲萬分,現在回想起來,大概是因為他是全船距離海面最近的那個人吧!當時是三月天,天氣還涼颼颼的,船已經沒有電力了,黑漆漆的天空竟然開始飄起細雨了,海風冷冷吹來,好像趕來奔喪似的,五百多個軍民或蹲或站在最上層的甲板上一籌莫展,遠遠地還能看到基隆岸邊的夜市燈火通明,鬧烘烘的,好像還聽得到蚵仔煎翻面滋滋響的聲音,大夥兒嘴上不說,但是心裡多半想著:怎麼自己就這麼倒楣今晚要死在海上了?

接下來眾生的死相可就精采了。有的弟兄冷得發抖,一隻手抖啊抖地插進軍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包上船前買的檳榔來分給大家吃,我也三生有幸分到了一顆(當排長還是有點用的),放進嘴裡嚼幾口把火紅的檳榔汁全數吞下(這時候誰還捨得吐啊),身體於是開始從胃底燒了起來,從那一刻起,我就再也不曾說過「吃檳榔的人沒水準」這種沒水準的話了。杵在船尾的海軍弟兄繼續用他的鐵嗓子鬼叫著,不一會兒,船尾又下沉到只離海面五公尺了!甲板上細雨如泣,一片死寂。黑暗的沉默中,突然傳來一位女高音嘹亮的嗓音,她說了一句注定名留青史的話:「請•不•要•抽•菸!」

要不是死到臨頭了,我真的很想笑出聲音來。我心想,這位女高音莫非是董氏基金會的執行長嗎?都什麼節骨眼了,還在厲行「公共場所請勿吸菸」?況且,海上風大又下著斜雨,這位弟兄還能在危急存亡之秋憑一己之力用塑膠打火機點著一根香菸來送自己一程也不行嗎?

船繼續往下沉,我開始後悔自己不會背〈大悲咒〉了。這時,離我不遠處有兩位陌生弟兄的對話讓我非常開心,他們兩個看起來很像是唐吉訶德跟商丘。

商丘:「慘了,離岸很遠了。」
唐吉訶德:「拜託,哪有多遠?」
商丘:「看起來不遠,其實很遠。」
唐吉訶德:「你嘛拜託咧,我游(台語發音:ㄒㄧㄡˊ)嘛要游回去,你邁懷疑……。」

說來也奇怪,那天我變得非常容易被說服,聽到唐吉訶德說不要懷疑,我也就不再懷疑了。我看著基隆港口的漁火點點,心想,至不濟,今天就當一次反共義士給他游到臺灣去吧!這樣想著,心裡就踏實多了,唐吉訶德可說是黑暗中唯一的一盞明燈。
又過了約一刻鐘,大概是船內封艙成功,船尾不再下沉了,五百多人的傾斜甲板上竟然慢慢透出一股「海上夜市」的閒磕牙氣氛,要不是因為遠在海上的關係,恐怕打香腸的小販也會趕來湊點熱鬧的。人類果然是無法記住痛苦的,前半個小時還悲從中來,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被人打撈上岸,這會兒,已經有不少阿兵哥在討論這航次返台假期是否會因為「交通工具拋錨」而延長的問題了。是啊,我也興味盎然地加入了討論的行列,出了這麼大的事兒,部隊指揮官也不能怪我們未準時歸營吧?撞船了嘛,這是老天爺要繼續放我們大夥兒的假,讓我們晚幾天(運氣好的話,也可能耽擱個十天半個月的……。)再回去東引島加入跑步答數的行列,我們也不願意這樣啊,可是……。聊著聊著,雨也快停了,浪也小了,船身平穩妥當,不知不覺,甲板上的軍民各自圍成了一個小圈圈擺起龍門陣,遠遠看去,很像某個自強活動的小組自我介紹時間,而且因為時間非常充分,所以顯出了一種令人愉快的優閒之感,這時,如果大家再合唱一首救國團點歌率極高的〈萍聚〉,那麼就更令人依依不捨了。(不管以後將如何結束,至少我們曾經相聚過……預備,唱!)

算吧算吧撞船後不過一個小時左右,已經物換星移,人事全非了。這會兒,已經沒有人覺得自己會死了,所以,到了海軍弟兄辛辛苦苦地不知從哪兒翻出一大堆帶霉味的救生衣時,已經沒什麼人領情了。救生衣的數量不太夠,也不見有人爭先恐後上前去搶。我排上的一個平常辦事不力的班長上前帶了一件給我,我還嫌他多事呢。果然是個多事的傢伙!

後來保七總隊的小艇像一群飛魚趕到,在船邊竄來竄去,就像電影上抓人蛇集團的畫面朝我們打著強光,破壞了原本祥和的氣氛。海軍弟兄開始安排船上軍民跳到保七的小艇上,次序是:婦孺優先,然後是沒有救生衣的先走。(當然,有救生衣的就墊後了,人家不好意思說得太明白。)此話一出,我看了剛才拿救生衣給我的班長一眼,這班長也善解人意得很,他回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說:「救生衣穿著保暖也好啊……。」

就這樣,一艘保七的小艇一次大概可以搭救三四十個人,然後把我們接駁到在外海停船等候的另一艘五二六運補艦上,繼續航向外島東引。小艇開得飛快,大家夥兒還依依不捨地回頭看著基隆港邊夜市的燈火越退越遠,從所有人臉上飄著細雨的黯淡表情看起來,大家夥心中都想著同一件事情:返台假期因故延長的美夢泡湯了……。

編按:海軍AP-523交通船於民國86年3月28日凌晨開往東引途中,在臺北縣石門外海遭韓國籍瓦斯輪SUNNY GAS號撞擊,當時在東引服役的作者袁哲生就在船上「身歷其境」,而後寫下這段故事,93年1月13日刊載於聯合報副刊。

袁哲生,高雄縣岡山鎮人,有「冷面笑匠」之稱,曾榮獲多項文學獎,為臺灣知名作家,民國93年4月疑因憂鬱症自縊身亡,年僅39歲。


島外之島
作者:林文義

五十米高度下波濤洶湧,海,灰濛如墨。我在飛越島外之島的航程,座艙裡久久沉寂;九人座直升機,除了嘎嘎然槳葉旋動的噪音,僅有能予以辨識的,是前座駕駛員不住監看的衛星導航螢幕。機窗外,微雨與海霧。

三十年前,詩人好友搭著AP運輸艦抵達此時我所前去的島外之島,詩人是否仍記得他在一九七四年前後所寫的〈觀測士〉及〈燕子〉詩作?但他清楚地提及:至少,當年抱過剛滿月的小男嬰,二十二年後回到詩人年少曾駐防過的島外之島;岩岬峭壁,夏花石蒜,紅豔似火,百年前英國人所築的燈塔依然點起光焰。

詩人啊,我們都逐漸老去,一如島外之島,偽裝網下逐漸傾圮的迷彩碉堡。年少軍人的傷心在於冬冷的孤獨暗夜,撕碎戀人告別的遠方來信,夜風殘忍地將訣別信的碎片吹得很遠很遠……就忘了吧,當做幻夢一場。年少軍人自我解嘲地呼朋引伴,烏梅酒配花生、豆乾,盡情喝吧,我請客,我終於沒有牽掛,終於自由自在了……呼喊的嗓音怎麼瘖啞?繼而是心虛、可憐復可笑的氣音,被哽咽緊捏住脖子。

二○○四年耶誕節,浪湧霧冷的陰霾午後,未先告知地來探訪曾是少年軍人的我的再版……從幹訓班被喚了出來,未及回神地從指揮部岩石構築的會客室略帶驚惶的喚聲:爸--繼而相對無語。只見冬寒的氛圍裡,一身毛領迷彩深綠軍服,向著前去的來人行著舉手禮。

午餐的老酒深若醇厚之秋陽。我說,不能貪飲,否則午後的文學演講醺紅之顏可會愧對三百個高中學生。留學西班牙的本地畫家仍不減談興地提及安達魯西亞滿地的葵花及海明威參與過的內戰採訪,關於為了抗議軍事獨裁者佛朗哥將軍而離鄉半生,以〈格爾尼卡〉畫幅予以譴責的畢卡索……酒,讓人毫無距離。

子夜未眠,念著七十公里外,臺灣最北疆域戍守的少年軍人,在外島與外島之間,去看他?不去看他?手機未關,前幾天從台北捎寄的耶誕卡寫著:我來距你數十海里的島上做文學演講,如你願意,撥個電話,說聲問安……僅此盼望。手機自始沉睡無聲,我卻未眠。

二十二年前,詩社同仁在滿月酒聚,爭先親吻、擁抱的小男嬰,如今是島外之島的年少軍人。未先預告,我掙扎在去或不去的糾葛裡。為什麼不去?去吧。島上的朋友鼓舞著。夜深人靜,傍海的度假旅店,落地窗外的狹長露台,咖啡桌上燃著燭光,彷彿一種呼喚。如果是三十年前,應該熄燈警戒,砲擊構成暗夜裡僅有的煙火,不是喜慶,而是對抗與世仇。

那年,同樣冬夜霜凍的高雄橋頭鄉,師對抗前夜的限時信,最初的戀人比寒冬還要冰冷的字句猶如利刃,說,情緣已盡,告別於此。就是分手的殘忍宣示。是我不諳她慧黠的心思或者是她真的不懂我自始殷切執著地期盼?也許,誰也沒錯,錯的是時空遠隔,烈愛難留。

明午即將跨海去探訪年少軍人的我,只存留最稀微的願望--三十年後可別重蹈覆轍。據說初夏抵此,滿島皆是北來的黑尾燕鷗;在層疊磊磊的岩壁棲息,如冬日初雪。營房旁的巨大坑道,據說美製的猛虎坦克可穿梭自如;如今成了觀光景點,架著木質階梯,供我這青春不再,體力衰微的半百之人攀附而行,我氣喘吁吁,年少軍人則足蹬長筒皮鞋,小白馬般昂然上下,微笑指點我,昔日的砲陣地,岩岬間參差的詭雷、堅利如刀的龍舌蘭……數十丈下潮浪哮號,鐵蒺藜漫布如蛇。

年少軍人啊,而今你壯碩如這島上青春、勇健的堅岩,再也不是那個嗜愛模型、電動玩具,撒嬌羞赧的男孩,這臺灣國土最北,冬來霜寒雪凍的島外之島,鍛你由柔而剛,什麼時候,你溫柔的雙眸如此沉靜又如此堅強了?

多少年,不曾沉睡在我的身旁,緊密的操練行程,讓你疲累酣睡嗎?或者是晚餐時的幾杯陳年高粱?你說,受了風寒,那麼就安心地睡去吧,也許眠中有夢,夢見距此一百七十六公里之遙的臺灣本島,夢見雙親、姊姊及最疼愛你的阿嬤,睡吧,父親不就在你身旁同眠?

島外之島的軍人眠夢,或許鄉愁,或許戀人,哪怕醒著,皆是悲壯的美感經驗;孤獨因而思念,追憶以及未來,親愛的孩子啊,歲月還正起始,微笑、勇敢,青春正是燦爛。明早醒轉,又是滿眼的海,壯闊無涯,手握捍衛家園的武器,是偉岸的年少軍人,管它是冷冽的冬風或奔忙的操練,看那海潮,澎湃永恆。

偶爾你咳了幾聲,我心疼。島外之島的凜冽冬寒,夜沉如墨,我們相會就是無限圓滿。

晨起的寬闊港岸,僅有我黑衣獨行。船訊未知,或者從臺灣開來的定期航班未到?你仍在熟睡中,我已在岸邊的白馬尊王燃香三炷默禱,祈願所有在此的年少軍人平安、保重。大海沉寂,前望蒼茫,島仍未甦醒嗎?憶及昔時的冬季,厚袍裹你年方三月的小小軀體,走訪家居桃園平鎮的軍人叔叔,陸軍上尉的小說家,去石門水庫吃活魚八吃,季候奇寒,叔叔怕你冷,憐愛的以厚實的野戰大衣予以暖烙,你睜著一雙黑亮大眼,咯咯笑了。那時,我和叔叔還那般年輕,相互許諾文學的堅執不渝,且遙想多年以後,我們會看見小說家叔叔成為將軍……二十二年前可不是?

二十二年後,我來這遙遠的島上看你,終究必得離去。年少軍人送我到直升機場,我問:待會怎麼回營區?你果斷地回身指向島的某個稜線,峭壁與兀岩接壤的低處,一排迷彩建築物,堅若堡壘--我,走回去,不遠。

保重,好好照顧自己,嗯?最後之叮囑。知道了,爸,您也保重。

走向直升機,槳葉旋起暴風,我回頭,忍不住再看一眼,候機室門口已在百尺之外,一身迷彩軍服的年少軍人輕輕地、緩緩地揮動右手,靜默地沒有任何話語,凝肅著送別。同行的友伴催促上機,顯然是我停滯了。

再回首,年少軍人依然揮著告別的手姿,我回以同樣的手勢,踩進狹窄的機艙裡,直升機立刻騰空而起,不由然地哽咽,低首俯看--最後一瞥,是他脫下軍帽,輕緩揮別。

編按:〈島外之島〉為臺灣名作家林文義於民國93年12月,前來東引探望服役中的兒子後之作,次年3月7日刊載於聯合報副刊。經作者同意轉載。


曾經有他的那座島嶼
作者:何致和

沒想到這麼簡單就來了。電話訂房,買張船票,在吊床般輕搖的渡輪睡上一覺。跟著東方海面初升的朝陽,她來到了這座島嶼。

一個人,一個背包,一台小相機。早想找個小島放鬆一下了,但公司需要她處理的事太多。多年資歷累積起來的三十天年假,就像會議室掛的那幅印象派田園油畫,始終是看得到走不進的美麗風景。島不大,距離不遠,剛好適合周休二日走走。

但是今天不是周末。才剛下船,行動電話便響了。是助理打來的。

「總監,抱歉一大早打給妳。都是企畫部的小高啦,要我無論如何都得跟妳敲一個通告……」「我不在臺灣。」她打斷對方。電話那端傳來年輕女孩的驚呼。「那……那妳在哪裡?」她抬頭,看著碼頭旁崖壁上幾個紅色大字。「中柱港,」她輕聲說:「我剛到東引。」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到東引,卻有種奇怪的熟悉感覺,彷彿以前來過這個地方。她拿起相機,拍攝港灣對面綠綠的矮山和藍藍的海水。觀景窗裡不時有海鷗掠過,打亂她的構圖。她覺得有趣極了,開始有了度假的心情。

當年他下船踏上這座島嶼,心情一定不是這樣吧?她想起快二十年前的往事。那年她十九歲,大她三歲的他剃掉長髮,穿上草綠服,來不及向她道別就和一群人被送來這座小島。他寫給她的信上從來沒提過這裡有這麼多海鷗。他忘了她喜歡鳥嗎?還是情緒壞到沒發現島上有這麼一群可愛生物?

她坐上民宿主人的廂型車。車上另有兩個女生,年紀大概只有她的一半,妝畫得卻有她兩倍濃。碼頭到民宿短短幾分鐘車程,兩個女生的嘴和引擎一樣一發動便再也沒停過,吱喳不停追問開車的大叔。「在這裡當兵苦不苦呀?」「他們一定要等到假日才能出來嗎?」她聽出這兩個女生本來並不認識,是因為男友都在島上當兵,同樣以「站崗的女人」身分在網路認識,才約好九三軍人節這天一起來「衝島休」──飄洋過海而來,只求一日完整相聚。
再怎麼苦也不比當年啊。她心想,但沒拿這種話掃她們的興。她不知道現在當兵有沒有比較輕鬆,只知道以前等待的苦,可不是眼前的女孩可以想像的。一年十個月只能回來兩次呀。一次回來七天,接下來又是漫長半年只能靠寫信和公共電話連絡的日子。那時可沒有手機臉書部落格即時通啊。

在島上村落的街巷中閒逛,聽不見車聲人聲喧鬧,時光像石塊般一顆顆壘起,封存在隨處可見的古厝中。她依著導覽地圖,逛了幾個景點。燈塔,一線天,安東坑道,燕秀潮音。她來對地方了,她這麼想。這是個安安靜靜的島嶼,是一座大自然打造的道場,可以讓自己的心靈在此好好沉靜休憩。

唯一的騷擾,仍是來自她袋裡電話的鈴聲。

「妳在東引?」一樣的驚呼,不同的是來自另一個聲音較低啞的女人。是她高中開始到現在的死黨Emily。「一個人去那幹嘛?妳還活在過去嗎?事情都過這麼久了。」

她心平氣和解釋,掛斷電話後才發覺好像說得太多。真的只是想找個風景好人又少的地方讓自己沉澱一下而已。她覺得有點哭笑不得,事情都過了那麼久了,那時候都沒事,還怕她現在想不開嗎?

但Emily的來電讓她想起了更多的過去。心情和這座島嶼的地形一樣,變得起伏崎嶇。島上處處可見穿迷彩服的阿兵哥,每個身影都讓她想起當年的他。那時他也像這樣獨自端著步槍面對遼闊海洋嗎?也像這樣放假出來在村裡街道閒逛嗎?也像這樣在公用電話前排隊嗎?

心慌的感覺又回來了。都快二十年了,她還是無法忘記那種感覺,自己好像還在無止無境地等待下去。是因為他不在身邊的關係吧。她想,心中突然有了決定。她走進軍郵局廣場前排隊打電話的隊伍。在阿兵哥好奇的眼光中,排了十幾分鐘,才拿到已被握得熱呼呼的話筒。

「老公,猜猜看我在哪裡?」她迫不及待說:「我在你以前當兵的地方喲。」

「東引!」電話那端傳來她今天聽見的第三次驚呼。「妳跑去那裡做什麼?」

「誰叫你以前都說沒空,我就自己來了。」

「要不要順便坐船過來,我工廠在福州,就在對面而已。」

「你乖乖當台商吧,我在這裡玩兩天就回去。」

掛下電話,她覺得心裡舒服多了。以前是他排隊打電話給她,現在換她在這裡排隊給他電話。時間沒有改變這座島嶼,只改變了所有人的位置。她知道,這個地方對她的意義永遠不會改變,因為這是曾經有他的那座島嶼。

編按:〈曾經有他的那座島嶼〉作者何致和曾服役於東引,著有30萬字、以島上當兵故事為背景的長篇小說《外島書》。本文是應邀為民國99年第二屆馬祖文學獎作品集「名家書寫馬祖」之作。經作者同意轉載。


再見東引
作者:應名妃

火傘高張的盛夏,那夢裡心上朵朵的湛藍,常在不經意處撩撥,於是,那魂魄也染著一身淺藍、灰藍、深藍、紫藍及莫名的藍調,閃著藍藍的靈光,飛入藍色的狂喜與悠揚。

再次登陸,化身快樂的精靈,輕輕牽引久久的思念,那澎湃的情思乘風踏浪前去臺灣最北的土地,那個無始無終的海域,久違的老友,失聯的情人,只消一翻海湧,就能喚起漣漣的驚嘆到天涯到海角。一種情愫鋪天蓋地,在繁星點點的星空,也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盡是惆悵,為何身陷紅塵,心繫俗世,一種空靈的感動,令人陶然於初始於末終。

思緒因著船兒的接駁靠岸,旅程是從「老爺大飯店」開始的,看見滿滿而藍藍的海,一種喜歡在血液、也在神經中樞煽動,好似快樂的雲雀,所有的所有已不復記憶,當下的真實盡是海天一色的幻境,初到東引的外甥連聲說「阿姨怎麼比我們還興奮?」沒有辯解的微笑,竟有一種被看透的羞赧,鼻頭漾起一絲酸楚,這也算是另一種幸福的悸動吧!

這一季的神來之筆,要屬神秘之境的神秘之鳥,燕鷗。在安東坑道裡,夢的出口,花崗岩冷竣蕭颯,映著碧海藍天,雲朵恰似模仿的高手,仿一叢一叢靜默的岩石, 一坨一坨地浮貼在天際,卻硬是上了不同的顏色,充滿童趣。海浪看似停格,卻傳來盈盈的浪濤樂聲,和著鷗群丫丫的呢喃,無非是天籟。燕鷗三三兩兩,有的形孤影單,有的成雙成對,棲枕在高處,像對遺世的戀人。有的飛行後正在停靠,有的正要振翅俯衝,有些已自在遨翔,姿態萬千,呈現鷗群繽紛的萬花筒印記。

想起年輕時對照顧流浪狗的想望:在一片山坡地種滿滿的果樹和牧草,養一群沒媽的狗兒子,訓練牠們吃果樹、葉子及嫩草,恣意地追逐奔跑,夕陽西下,累了、睏了,就癱在碧草如茵的綠毯上酣睡,當星斗滿天時,狗兒也可以仰睡,對著一閃一閃亮晶晶的星子吠上幾聲。如果牽一隻燕鷗回家當寵物,把牠養成肥肥的鴨子,牠就只能在街沿寂寥地踱步遙想祖先的榮景了。

然而燕鷗是幸福的,在杳無人類侵擾的處女地,截然一身縱情山涯,頗有天地一沙鷗的孤絕與俠氣,那也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人類,所亟及不了的遠方。所以,人和狗,除了艷羨,也要彼此祝福。謹守物種的分寸,了然不同姿態的生命美學,成全這生命原始的真。

夢的翅膀翩翩,飄著瞞天薄紗透著天藍的衣裳,從海天交匯處,飛速、迴旋到清光緒時期,不食人間煙火的東湧燈塔。造訪時,正在檢修,經處的牆面與塔身盡是新亮的白,揭露著人們在乎的心思。從高處,望向再高遠處,內心深底與虛無的對話,似被靜定的藍天與汪洋瞬間吞噬,而後全然地被燈塔吸納。在這裡,燈塔見證著人與自然的邂逅。央著同伴照相,想留下人與海天纏綿的烙印,不料,竟以沒有景色被拒。最終,還是留下一張張海天為幕,透著清清亮亮神采的記憶。

燈塔孤懸崖岸的美絕,是回程時,在海上發現的。外甥疾奔甲板,嚷著看燈塔去。我則透著玻璃光影,讓塔的影像,忽明忽滅地在眼底閃爍,想不刻意地望見,怕自己會不捨。於是,狂濤拍岸、驚心動魄的塔身,就經常出現在夢的邊緣,孤寂而堅毅,在最遠最遠的遠方。

另一個叫人興起玩味、竊喜之情的,是在旅店街沿的7-ELEVEN,進入店內,好似從未見過這些漂洋過海來的商品,一天三回的朝聖,竟像一種儀式。在臺灣本島,便利商店無所不在,理所應然。在離島,便利商店是新進的移民,無非是上帝的恩寵。在臺灣的台北,常忘了自己是島國的子民,在戰地的東引,一眼就能望見人在 大自然裡奮戰不懈的勇氣與滄桑。

島上的物資珍貴,是不容蹉跎的,想吃道地的風味餐,淡菜、魚麵、紅糟肉、魚丸湯,要在電話裡下訂點菜,嚥幾回嘴饞的口水,在心中默想默念,追著夕陽的腳印子,尋訪「大飯店」的座標,而出人意表的竟是住家的客廳,餐桌旁還有神桌,有一種遊子回故里吃團圓飯的趣味,泛著一股被守護的暖意與熟悉的幸福感。

拜訪中柱島懷恩亭裡的巨人,是四年前就約定了,在風大雨急的彼時,告訴自己會再回來,相信親切自然的經國先生也聽見了。此刻,晴空日暖,望向經國先生所望的同一片汪洋,勇者的神采、堅忍與曾經走過的閃亮歲月,全停格、烙印在湛藍的海水面上,供訪者憑弔、追憶。

一趟行旅,相機裡滿溢著蔚藍的鹹鹹海水,盡是甜蜜。被浩瀚的汪洋與無垠的穹蒼撫慰,恰似重返娘胎裡的溫存。母親不在了呀,卻仍能孕育在有情的天地裡,多少人的成全,才能蘊涵這漫浪的夏日情懷…。回到台北的工作日,依舊沈浸在莫名的快樂裡,放逐遠方的神秘力量,只有走過的人,才能輕啟濃情蜜意的心扉,望見美好中的誘人神韻。

編按:錄自馬祖日報副刊,民國98年10月2日,經作者同意轉載。


相同的月亮
作者:Jossey

他是一個去東引半年的阿兵哥,而我是一個普通到不行的平凡女孩。

東引,原本只是他寄給我的明信片裡的觀光景點之一而已;對我而言,只是個我從沒去過的小島,一個天跟海都很藍的地方。

本來理所當然的這一切,因為我們只是朋友。我一直認為,我所給他的,只是朋友間的關心,一種朋友間互相幫助的溫暖。然而,這一切,從他第二次返台開始改變。 會認識他,說來奇妙。他是我前男友的國中同學,住台北,我在台中。我們的熟識,歸功於科技的發達-網路及電話。而讓我對他的感覺,產生化學變化的人,說來可笑,是我的前男友。

前男友一次次傷害我,及我的感情。而他雖然距離我兩百多公里遠,但是他的關心和鼓勵,就像在我身邊一樣,他隱形地陪我走出了過去及傷痛,也逐漸在我心中的地位加深,而遲鈍的我,渾然不知。在他當兵前,我們認識將近三年的時間,我只見過他一次。因為距離,所以,我們的緣分,就一直被隔開。也因為了解,所以我們無話不談、無事不論。他從軍中寄來的明信片,帶著濃濃的海水味,我的感覺,早在那一刻變質…。

他第二次返台的三天後,來到了我居住的地方-台中,這是讓我驚嚇很久的事,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他為什麼會來?而第二次見面,就是我在台中車站出口前,等待著他的身影。從此之後,台中車站,成了我的寄託及盼望。

他來,很理所當然的,我成了導遊。但是,我太熟悉這片土地,我也不曉得要帶他去那兒,所以,目的地就先是我的狗窩。原來,人說樂極生悲,不是沒有道理的,當我正高興著他的到來,本來要一起去南投玩,天公真做美,下起了大雨。也是這場雨,改變了我們一直很單純的關係。我們一起度過了這三天,重要的是,我們由朋友關係轉變成情人。我一直記得,他跟我說過的話:「我只是個外島阿兵哥,我沒有很多時間陪你,加上我很任性,跟我在一起很辛苦的。你要考慮清楚。」也許就是他這一番話,我心裡有個聲音「就跟他在一起啊!」但是,也許是那一段不堪的過去,讓我放不開:「你真的不在意我的過去?我的身分是什麼,你很清楚才對吧?」 「他是他,我是我。只有幼稚的人,才會介意。」

現在,我們在一起了。第一次覺得分離是錐心刺骨的痛,是他要回台北的三天後。

台中車站又出現在我眼前,告訴我分離即將到來。雖然在一起了,但是,我們之間的兩百多公里的距離,依然存在著。唯一不同的是,他搬到桃園。我們的距離縮短了一些。在他要步入車站前,我的唇上,有著他短暫的溫度。他踏出了分離的第一步,我騎車向前,轉頭再看一眼,他向我揮揮手,消失在人群間。

然而,想念是無線延伸的線。四天後,我來到了他居住的地方-桃園。當我下了統聯客運時,映入眼簾的是我完全不熟悉的地方,連空氣都是陌生的。我看著他熟練的駕車,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在心中,蔓延、蔓延……。

分離,又介入了我跟他之間。我必須回到我的生活中,上我的課、做我該做的工作。隔天,我們還是到了桃園車站,雖然平常愛開快車的他,放慢了速度。只是,第二次分離,我真的不知道,下次在見面的日子,會在何時?

時間一天天的過,終於到了他收假的時候。我隔著兩百多公里,跟他說再見。那天,進了教室,我的眼睛沒有離開過時鐘,看他一分一秒的過,一步步帶他回去屬於他的地方。

晚上七點,天空似乎知道我的不捨,又下起了傾盆大雨。我的心,從那一刻開始,就跟著他回到了東引。真的只要有愛情存在,一天的時間,真的可以為了他而呼吸。我開始計算著,我們再見面的時間,重複、重複的倒數著…

我計劃著暑假七月底,要踏上東引,看看陪伴在他身邊的地方,一個海跟天很藍的地方。那天,天空很清,月亮很大、很亮、很圓,我知道身在東引的他,看到的夜景,比我這裡美一百倍,甚至是更多。我抬頭看著月亮,心裡想著,至少我們看到的都是相同的月亮,只要心在一起,距離,似乎就不再那麼可怕了。

我們約定好,要一起努力,等到他退伍回來臺灣。我們的未來,才正準備開始,迎向幸福。親愛的,你看見我的想念了嗎?我的思念,會一直一直陪在你身旁,我也會乖乖的等你回來,等待著一種屬於平凡女孩與阿兵哥的幸福。

編按:錄自馬祖通訊,民國93年6月28日,經作者同意轉載。


不思量 自難忘
作者:陳其敏

對寶銘叔有更深一層認識,是在他結束八年縣長機要秘書返回東引參選鄉長開始。之前的十年裡,對他的印象一直都定格在古板無趣的框框裡,直到在政見發表會裡看到他沈穩的表現,以及在他主持鄉政工作三年多來比任何人更近距離的接觸和觀察,我的鄉長叔叔可說是不斷地讓我眼睛發亮,開啟了我另一層視野,更體會到了一個真正做事的人在這個社會的難得。

記得,回鍋當選鄉長後,寶銘叔急於突破東引在冬季時交通困境,竟然異想天開的要我幫他寫一封信給立榮航空董事長鄭光遠,希望立榮增購大型直昇機營運東引-台北的航線。當時就向他表明那是不可能的事,不要浪費精力,但是鄉長跟我說:沒關係,我們就試試看。後來鄭董事長也真的有回信給鄉長,還仔細說明了立榮現階段沒有計劃經營直昇機載客的評估理由。最近,我看到離島建設基金已經將興建東引固定翼機場納入評估的新聞,別人不曉得,但是我知道沒有寶銘叔的努力,這個夢想到現在連個影子都不會有。大約記得他與經建會副主委張景森至少見了二至三次的面,而且早在一、二個月前他就已經告訴我,張副主委已經同意機場評估案納入離島建設基金計畫,另外冬季直昇機增班經費補助、編列建設經費直接補助鄉公所等建議案,也都獲得張副主委的採納。但思慮周密的他,要我聽聽就好,新聞留給縣府來發佈。他就是這樣,許多人主觀上都認為做不到的事情,他總是有辦法柳暗花明又一村。

撇開項目眾多的大小建設不談,寶銘叔最讓我佩服的就是在很短時間內就找到改善東引鄉醫療水準辦法及實施島際交通費補助措施。國軍桃園總醫院很早就在支援東引野戰醫院了,他上任後沒多久就洞察到了這項難得資源,在劉增應局長的支持下,很快的就建立常態性的門診支援,將專科醫師請到衛生所為鄉親看病。交通費補助也是在眾人都還在期待縣府大發慈悲時,他就率先擬定自治條例,嘉惠鄉親。為了更進一步提升地方醫療設施,在新建醫療大樓還沒建好,他也已經要求國軍桃園總醫院各科幫忙,列出必要醫療設備的清單。寶銘叔走後的第二天,我特別到他辦公室停留了一下,看到桌上的行事曆還記載著計畫最近要到國軍桃園總醫院的拜訪行程,讓我為之鼻酸。

他就是這樣有條有理的人,該做什麼事都會記下來放在辦公桌上,他的好友清壽大哥告訴我,他在他家聊天時,有時突然想到什麼事也是馬上找筆找紙記下來,然後塞在口袋裡。

在許多人的觀念裡,都認為一個主管只要授權就好,不必事事躬親。但是,從他身上我修正了我長久以來的管理知識,深深了解到一個組織領導者若不透過以身作則,明確讓下屬知道你的標準、你的願景,充分授權只是淪為一句口號而已,而一味理想化的等待結果,只會讓組織蝸牛化,進步有限。寶銘叔生前這段時間一直思考進行著鄉公所組織調整的問題,告訴我說,他多辛苦一點,下任接手的鄉長就可以輕鬆一些,不必像他剛開始時為了人事問題搞得焦頭爛額,始終抱著能多做一點就去做的任事態度。

不了解的人,一定會以為這個不喜歡應酬、只知道做事的鄉長,朋友鐵定不會太多,那真是大錯特錯了。單從軍中人脈來說,他在不久前就跟我說,馬祖除了議長陳振清之外,他應該可以排在第二。不過,擇善固執的他,說一套做一套的人是讓他最無法忍受的。而他沈穩的應對風範,也是讓我心儀佩服,不管是接待長官或外賓,還是在公開場合講話,自信沈穩、言必及義的風度表現,以我的觀察,在未來的幾年裡,東引的政治人才恐怕都難以找到具備有這樣的條件。所以,這三年多來,跟在他身旁採訪新聞,見到他的表現,對同時做為他的鄉親和晚輩的我而言,感覺是很驕傲的。

這些話,不是寶銘叔走了以後突然間從我腦裡浮現的,也不是在他離開人世後刻意寫一些歌功頌德的話來彰顯他有多麼偉大。以我對他的了解,他的個性就是一個喜愛做事的人,如果他地下真有知的話,絕對不會喜歡別人用公而忘私、心力交瘁、因公積勞成疾等等的形容字眼來論及他的辭世原因,我相信即使他還有十年、二十年的生命,他依然會樂在工作,不會輕言休息的。或許寶銘叔的生命長度短了一些,但是他有限生命卻比別人都要認真,不管別人對他的褒貶如何,至少他的用心認真付出,他可算是無愧於這塊土地了。

編按:錄自馬祖日報副刊,民國94年8月21日,經作者同意轉載。


東引麥蔥
作者:賴彥甫

某天,與嘉農行經報社斜坡,閒聊之際,我無意間注意到腳邊不知名的雜草。哎,說是無意間其實不太正確,因為這些深綠色的雜草與週遭更低矮的翠綠色小草相 較之下,是突兀了些。嘉農看我對這些草有些興趣,便指著那些雜草跟我說:「其實這些草是可以吃的,它們叫作野蔥,聽營輔導長說,東引這兒會把這種蔥醃製起來,拌飯配菜,好吃得很,可是人間美味呢!」聽完嘉農的解說,我感到興奮無比,蹲下來仔細研究一番。也許會有人笑我有啥好大驚小怪的,但如果你跟我一樣是第一次瞧見它,你或許會和我同樣驚訝,原來眼前這些不起眼的雜草,竟是人們稱讚有加的桌上佳餚。

真要說起來,這蔥其實不是蔥,是韮的一種,因為它外型像極了蔥,於是人們便以蔥稱之。東引這兒管它叫野蔥,也有人叫它香蔥或珠蔥,它比較正式的名稱是「麥蔥」,也叫「薤白」,用這兒的方言福州話來說,「麥蔥」音同「麻蔥」。翻了植物圖鑑,才知道這種植物只生長在寒冷的環境,是日本和韓國那兒說的喬蔥的一種,臺灣只有北竿和東引能看見它,南竿則有零星分布。

那這種蔥怎麼吃呢?飛達便當的老闆娘說,這種蔥味道獨特,比一般的蔥更辣更香,但和一般的蔥不同的是,它天生就是要當主角的,所以不能用來做大料理,通常只拿來煎蛋或煎麵糊,製成香蔥蛋餅,或隨性抓一把灑在陽春湯麵上,作成蔥湯麵,便是一道美味家常菜。另外,也有人將它用糖醋醬或辣醬醃起來放,配餅配飯都很對味。

這蔥對東引人家來說,是冰箱裡必備的食材。它容易料理,保存簡單,只要切成段或碎末,用塑膠袋和報紙包起來,然後丟到冷凍庫裡,便可維持常青翠綠達一年之久,而且不會走味。可能是因為氣候異常,今年的蔥長得特別早。貴嫂說:「現在可還不是吃它的時候,要等到清明節前幾天,那時候的蔥才會好吃,現在去看這些蔥,一定都還是空心的,並不好吃。」

「現在的確還不到採蔥的時候!」劉家大姐笑著說,「要到清明節前一個月啦!」東引這兒每年兩大盛事,一是春季採蔥,二是夏季摘金銀花。每年二、三月時,是蔥長得最好的時候,大家便會相約去採蔥,有時候阿兵哥們也會去採,屆時沿路都會是麥蔥,偶爾出門散步便會拔一堆回來,以渡一年之用。不過,時間一過清明就沒什麼人要摘了,那時候得的蔥不知道為什麼就不好吃了,大姐解釋說,根據民間傳說,因為清明節時閻王讓很多小鬼放假外出遛達,小鬼們在路邊小解,淋到了蔥,所以蔥就不好吃了。當然,這只是傳聞,聽聽就好。
說到這些蔥,鄉親們可是有一籮筐的事情說不完。麥蔥,如此受人歡迎,它既是東引鄉每年不成文的例行公事,讓人在二月、三月時想起:「啊!該回東引跟大家去採蔥了!」而它也是老一輩鄉親難以忘懷的簡單好滋味。

雖然清明未到,但我已開始期待美味的麥蔥,仔細打量它,看是要將它作成炒蛋好還是蛋餅好。某天,當我又走過報社斜坡,望見那斜躺的一小叢麥蔥,我靠了過去,低頭微笑,認識了麥蔥便覺得更貼近東引一些,即便那是未知的味覺與餐桌上的風景,但我仍兀自欣喜,它們正溫馴地躺在我腳邊,只是靜靜的,與我共為一幅靜謐的午后黃昏。

編按:錄自馬祖資訊網,民國100年1月15日,作者賴彥甫曾是東湧日報記者,經其同意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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